第四章:打劫
作者:
意象怪物 更新:2020-12-15 04:41 字數:2766
不知走了多久,天色漸漸暗了下來,阿遙明顯感覺到穆娘子的步伐已經不穩了。
她心頭一凜,忽的拉住了穆娘子的衣擺。
“姑姑……我們休息一下好不好?阿遙走不動了。”
穆娘子側過頭來,臉上毫無血色,白得嚇人。
她費力揚起一個阿遙熟悉的笑容,言語上氣不接下氣,“快、快到了,阿遙,阿遙再、再堅持一下。”
阿遙緊盯著穆娘子的臉,眼睛一眨不眨,很快那雙清靈的眸子中便氤氳著水汽,伴隨著她搖頭的動作,淚水溢出眼眶快速低落。
她緊緊拉住穆娘子的衣袖不放,聲音哽咽,“還是、還是休息一下吧。”
穆娘子緊皺的眉頭沒有片刻松弛,見阿遙這副傷心的模樣,她撫著巷子的石墻席地坐下,將阿遙拉到自己的眼前,用她粗糲的指尖輕柔地替阿遙拭掉淚水。
“阿遙真聰明,是不是猜到什么了?”
阿遙想要說話,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,只能撲入穆娘子的懷里吞聲飲泣般嗚咽著。
穆娘子將阿遙小小的身子攬入懷中,輕輕撫摸著她的背,開口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語氣,“我可憐的阿遙,為何老天唯獨對你如此刻薄,給你這樣曲折的身世,還要連你身邊最后的我也要奪走?”
背上不是來自母親卻更甚母親的撫摸一下接著一下,七年間的無數個的夜里,時刻如此。
“姑姑會永遠陪在阿遙身邊的。”
這樣的溫柔讓小阿遙以為永遠是很遠的,姑姑會如她所言,長長久久的地陪在自己身邊。
可現在,穆娘子的話和她極力克制卻還是在顫抖的手無一不在提醒著阿遙,永遠不遠,近在咫尺。
阿遙兩條短短的小手臂緊緊環著穆娘子瘦弱的身子,語不成聲,只一味固執地叫著“姑姑”。
穆娘子想要說些什么,卻突然忍不住“嘔”了一聲,側過一邊吐血不止。
“姑姑!”
阿遙淚流不止,卻不敢再有任何動作,她覺得姑姑現在就像隔壁妞子那個一碰就碎的陶娃娃。
抹去唇邊血漬,穆娘子盡力正色道:“阿遙,再往前走兩條巷子,那里有輛回我們閭左的馬車,駕車的猴子叔叔你認識的,他會帶把你送到李夫子那里,從今以后你便跟在他身邊做個伺候筆墨的丫頭。”
“切記姑姑的話,要遠離顯赫人家,做個尋常人…”
穆娘子的聲音越來越低,阿遙從她懷中抬起小腦袋,清澈的眼底染了一片紅絲,她吸著鼻子,聲音低啞,“那姑姑怎么辦?”
穆娘子搖搖頭,微微瞇著眸子將身上的包袱遞給阿遙,“我們身無分文了阿遙,方才僅剩的十文錢付給了猴子叔叔作車馬費,你趕緊過去,怕一會兒趕不及就回不了家了。”
阿遙猛地搖頭,淚如雨下,“阿遙不能丟下姑姑!有姑姑的地方才是家!”
穆娘子為阿遙拂去淚水,輕輕捧著她的小臉,眼里的光芒漸漸消散,連笑的力氣都快沒有了。
“阿遙聽話,姑姑身后事自有安排,你快走。”
阿遙從來都不是一個好騙的孩子。
“姑姑騙人,姐姐家我們都是第一次來,幽都是猴子叔叔行乞的地界,你能找到猴子叔叔我不奇怪,便是阿遙也知道他的所在,可這里除了他你誰也不認識,他走了,怎會有人為你處理身后事?”
穆娘子被阿遙堵的無話可說,想騙她佘翩然不會不管,但以阿遙的聰慧,怎會看不出方才她們倉惶從原府出逃,便是有幾分老死不相往來的勢頭呢?
穆娘子再次擁住她,終是忍不住掉了幾滴眼淚,浸濕了幾處阿遙滿是補丁的舊衣服。
“阿遙……”
“姑姑…真的好舍不得阿遙。”
阿遙感受到穆娘子的力氣正在消散,整個身子止不住的顫抖了起來,她小心翼翼的喚她,“姑姑?姑姑?不要嚇阿遙……”
穆娘子在阿遙背上輕撫的手動作變得緩慢起來。
“聽話,阿遙。”
她頓了頓,仿佛做了什么決定般改口,“遙之,聽話。”
阿遙不知所云,喃喃道:“遙之?姑……”
這回穆娘子的手沒能再落到阿遙的背上,她松開了阿遙。
阿遙愣在原地連呼吸都不敢大聲,直到穆娘子擁住她的力度完全消失,垂著頭毫無聲息的靠在長滿青苔的濕滑墻根,再也不能開口,溫柔地輕喚阿遙。
不知過了多久,從暮色至深夜,四周安靜的仿佛這個世界只剩下阿遙一個人。
直到阿遙感覺自己的眼淚已經流干了,她才抬起顫抖不止小手撫上穆娘子枯槁的臉。
冰涼的。
寂寥而冰冷的窄巷里,阿遙終是崩潰,抱著還殘余著穆娘子溫度的包袱,蜷縮在她的尸體旁邊,像一頭失去庇護的幼獸,悲慟哀鳴,直到嗓子疼得難以發聲。
寂靜的夜里,官道響起一陣車馬輪軸滾動之聲。
“公子,前面好像有人昏倒了。”
方書的聲音從車外傳來,陸薄暮挑起車簾一角,看著臥在路中間越來越近的瘦小身影,放下簾子,少年的聲音沒有太大的起伏。
“停車。”
馬車很快便穩穩當當的停下,方書跳下馬車,不一會兒便對陸薄暮回稟:“公子,是個小乞兒。”
“乞兒?”陸薄暮微微蹙眉,斟酌后才道:“先將人抱進來吧。”
馬車底部鋪了一層厚厚的柔軟地毯,方書將那乞兒放下便拱手出了車廂。
陸薄暮放下手中的書籍,將視線落在毯子上的埋著臉的小人兒身上,雙眸黑白分明,透著少年的朝氣。
長久的沉默令地上別有所圖的乞兒鼻尖冒了一層細汗,她閉著眼什么都看不見,聽覺卻異常靈敏。
車內人的呼吸平穩無波,分明叫人把她帶上馬車做出了一副要救她的姿態,卻偏偏沉默著什么也不做。
不知打量了腳邊的乞兒多久,陸薄暮才傾身湊近。
隨著傾身的動作,他發間系著的小鈴鐺泠泠作響。
地上的乞兒終于有了動作,陸薄暮瞇了瞇眼,兩指并攏輕捻左手腕間的一枚精致銅錢,不動聲色地侯著。
卻不想,地上的人動作十分迅速,竟直直向他懷中撲來,一只小手圈住他的脖頸,另一只拔下了發間的一只木簪抵在了他喉間,在他耳邊吐出沙啞冷漠的兩個音節。
“打劫。”
陸薄暮的動作生生頓住。
不為別的,而是這氣息他有些熟悉,沒有想象中街邊乞兒不曾洗浴的臟臭,反而縈繞鼻尖的是大戶人家用的皂角清香。
“阿遙?”
他輕聲喚出阿遙的名字,埋在他頸窩的小人兒微微一顫,悄悄退開了一些。
早在穆娘子帶阿遙出府時,便特意將她臉上抹了一些痕跡,加之換下了一身羅裳,所以剛剛方書檢查的時候,沒有認出阿遙就是白天在原家的那個女童。
陸薄暮卻在她退開看向自己的一瞬間認出來了,他松開捻住銅錢的手指虛扶著阿遙的肩膀,語氣詫異,“你怎么會在這里?”
阿遙此時眼睛還紅腫著,借著車廂內壁鑲著的幾顆夜明珠的光,她看清了陸薄暮的輪廓。
少年還是白日里那身裝扮,在這樣暗淡的光線下依舊眉目如畫,眉間朱砂漂亮的驚人,他語氣輕柔而溫暖,阿遙又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姑姑。
一瞬間,她小小的臉上武裝的防備頃刻瓦解,再次淚盈于睫。
陸薄暮驀地心口一震,溫聲開口,“怎么了?”
喉間的木簪被收走,陸薄暮不自覺的吞咽一口,阿遙便再次擁了上來,埋在他的頸間低聲嗚咽。
陸薄暮何曾遇到過這樣的情況,一時慌了手腳,不小心打翻了小木桌上的一個茶杯。
馬車外的方書聽見動靜,低喚了一聲“公子”,便要進來查看情況。
“方書,你退開些!”
少年清朗的聲線帶了些急躁,方書皺了皺眉,還是依言離馬車遠了些。
阿遙就這樣在陸薄暮懷里哭了一小會兒,才退開幾步伏跪在方才她躺的毯子上。
“陸薄暮哥哥,方才阿遙實在是沒有別的法子了才會出此下策,求你幫幫阿遙吧,阿遙會報答你的!”
陸薄暮蹙眉,訝異于阿遙的舉動,問道:“發生什么了?”
阿遙抬起紅腫的雙眸,一字一頓道:“姑姑死了。”